秋心支颐靠着车窗坐着,茫然的凝注着窗外掠过眼前的萧瑟的大地。“秋深了!”
她萧索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向着她这样低低的呼唤。
田野已经过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余的高粱梗头,在黄昏残薄的日色下,映出
修长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黄,田土也干缩的裂开。轨道两旁秋柳的黄条,在秋风
尘土之中,摇曳出可伶的飘忽的情调。“秋深了! ”秋心忽然轻轻的微喟了出来。
近来所渐渐觉得的,这一两天似乎更显得不可支持。火车上的秋心,在独自旅
行的途程上,看着窗外无边枯黄的落叶,听着窗外萧飒飞卷的秋风,她心里更深深
的阴郁了。
无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这一排排对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这悠
久单调的震动,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谈话的暂时停住,欠伸起来,大声唤茶。小孩
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亲身上。这一切都显出厌倦,烦乱,和无聊。“这些都是我
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皱着眉又望着窗外。
“别了,秋心,你的事业是神圣的,凡庸的我,本不应来阻碍你前途的光明,
在此我向你诚敬哀伤的挥手,我要退立像一朵墙角的孤花,仰望着你满月的银光从
天边徐徐升起。
“别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献上了最后的珍重,最后的你容许我表示的忠诚。
有一天,我们都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时候,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
息,到你心上来时,请你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在追随着你,随时乐意贡献
上他微薄的慰安。”
这是远得她拒绝的信后,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卷地西风”的今
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来。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写这信之后,不久,
就结婚了。
“这是男子!”秋心当时似乎有点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个能使自己生活安
定的妻子,所谓之热爱,忠诚,只是求爱期中的一种欺人之语。只看远总是说没有
了我便没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样的撇下了!”同时她自己正在妙年,虽然对远很有
感情,而想到自己远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来的教育和训练都抛弃了,来
做一个温柔的妻子,知道远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轻微的怅惘之
中,还写了一封很高兴亲热的信,去给他们道贺。
自此便隔绝了,从间接的消息知道远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来,但十年
中却没有见过面,也许是远特意相避,也许是没有机缘,秋心倒有点牵挂着远了。
“有一丝丝寂寞感伤的消息,到你心上来时”秋心微微的叹一口气,不由自主
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拿起皮夹,惘然的往餐车上走。
餐车上只寥寥的坐着三四个人,都在看着报,吸着烟,用完了点心,还不就走,
也似乎因为这车上宽敞,来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拣了一张近门的桌子坐下,叫
来了一杯咖啡。
左手轻轻扶着盘沿,右手轻轻的拈着银匙,痴痴的看着杯上微微升绕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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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秋心无聊的抬起头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觉得心一阵跳,脸一阵热,
进来的是远,十年不见的远!
在不容思索之顷,彼此惊讶错乱的招呼了。远嘴唇颤动的微笑着。在她伸手指
点之下,便坐在她的对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头仔细端详着远,十年的流光,在远的身上,并不曾划出多
少痕迹。他依然很年轻,面庞比从前还显得丰满。一身整齐的行装,右手无名指上,
多了一个戒指。
远也在望着自己,从他惊讶的目光中,秋心历历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里似乎凉
了一下。远这时已完全镇定了,靠着椅背,他微笑着说:“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
你,年来都好吧,听说你工作很顺利的。”
秋心也微笑着:“还好,你呢?”这一句话竟像叹息。
远说:“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这时仆役过来,远也叫了一杯咖啡,
还要了一盘点心,“整天只是忙,不过事情还顺手,家里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两
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点心来了,远便让秋心吃,一面又问她到哪里去。秋心说:“我到塘沽上船,
到上海赴会去。许多日子没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远很高兴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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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连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两个人一时都望着窗外,这时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浅水和芦花,塘沽在望了。秋
心忽然觉得有意外的欢喜,微笑的站了起来。说:“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去。”
远也忙站起说:“我也就来,这顿点心让我请了吧,我们小火车上见。”一面说着,
侧身替秋心开了车门,这笑容,这一切,秋心觉得中间的十年轻轻的都挪开了。
坐了一段的小火车,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们都笑容满面的排立
在船舷边,把客人往上让。
船上的仆役把秋心带到她定下的舱室。放下了提箱,从圆窗里看见岸上的工人
们已扛开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后移动。浑黄的波浪微触船身作响。屋里一切
已模糊了,她随手便捻开了电灯。
灯光下照着镜子,她看见了发上的尘土,眼边的黑晕,和脸上困乏憔悴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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颊上淡淡的敷上一层许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这大餐间里都是外国人。远独自一个坐了一个小圆
桌子,仆役便把秋心让到远的桌上来。
远似乎也已换了衣掌,灯光之下,雪白的领,蓝底白点的领带,青呢的衣服,
净过了的脸,双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
看见秋心走来,便连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两人相对坐下。抬起头来,这
杯盘,这肴馔,这屋里充满着的异国的语音,把他们完全送到十年前国外的回忆中
了!
两个人都暂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泛泛的说着中外饭菜的优劣。一面说着,远看
着对坐的秋心,觉得比下午初见时,她似乎又年轻了一点,一件浅蓝洒白花的长衣,
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躯,长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皱
纹,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动着十年前活泼飞扬的光彩了。
谈话渐渐的流滑了,提到从前许多朋友的近况,彼此都叹息着年光之消逝。谈
到朋友们许多的笑话,秋心竟然发出了很自然欢畅的笑声。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门外,远跟着过来,这时已出了
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颤动着闪烁的银星,泱泱的海风之中,两人不自
觉的慢慢的往最高层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线画成似的,长长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驾驶室外的船
桥上,看见白衣的官员在如晕的月影中,往来巡视,也听得见他们吸烟笑语。四顾
着赞叹了之后,秋心便拣了一张向月的椅子坐下,远也坐在她的旁边。
抬头望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这里只有一轮明月,一片大海,一只生疏
的船,向着茫茫的海天中走。这舱面上只有她,只有远,自己十年来心中常常记挂
着的远,如今奇迹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
徐徐升起。“不要忘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
到秋心回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
盈欲坠的两个泪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海上的月分外清凉,
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去。”说着便站了起来,
秋心也站起,说:“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
发。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
她恨自己十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
“这是女人!”她自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
的 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
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
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
起来把圆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
呼的响,阑边似乎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 只有,我们
两个,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
肩头,紧紧的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
什么,少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她理
出水笔和笔记本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
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
飞着健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
服,”她心里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
秋心略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
动,为书写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
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
雾。望见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
间。舢舨穿梭的小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
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
与婚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
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
声嘈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
的果子真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
开筐盖,说:“颗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
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
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
小孩子,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
我们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又是另
外一个人。”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
一笑,说:“我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
秋心说着,一面注视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
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
去招呼,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眼
睛,很活泼可爱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
便笑着对远说:“哈罗,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你
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
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抬
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
后那外国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
大衣,独自走上舱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
坐在吊着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
寂。月光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
这一道银星之路,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
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
鼓不起兴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
天看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十年前看去
是光明之路,十年后。”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阑上。
笑着看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吓了我一跳。”远走
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脸坐着,没敢惊
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
从前一样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
也说说,我从前是怎样的?”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
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
-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摱圆黄�
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时候,对
于四围的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
远也坐下了,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紧张到什
么程度?工作之余,作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
工作之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
散,谈话也没有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她又勉强的笑了笑:
“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她停住了,远
也默然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
“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
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
人,你们不会觉得?”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秋心只凝然的
让他握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
分的丈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
所想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隐弱,而且对于远的
家庭是否有破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
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
病,无形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
字室中度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阑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
飞腾着一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怅:撜�
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 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 ”她微微的叹
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入餐
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
心无可无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
他们时时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嫁
他,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
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
笑得很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
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
秋心也看着远说:
“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
定来接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
天他们要时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
孩子醒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撃�
们先走罢,我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
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
独倚在阑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
层立的建筑物,和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总是这招
人厌烦的一切!今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
远的孩子,远的家,也许他会,”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
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阑
边梯口,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子,
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
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码头
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
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臂儿,
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
头发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上是白
底大红花的绸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孩子是帽子挂在颈
后,白上衣,青绒裤子。女孩子,短发齐眉,浅黄色衣裳上面套着圆领短袖的浅黄
绒衫。两个孩子都露着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问讯,女孩子抬着头,抱着父亲的腿,清扬的眉宇,完
全是远的神情。男孩子牵着母亲的手,笑着站在一边,那小小的嘴唇,和远的夫人
一般无二。
远忽然回头,看见秋心站在梯口,便连忙拉了孩子走过来,他的夫人也跟着过
来,远替他们都介绍了。孩子们抬头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牵着远的手说:“爸
爸,车在码头上呢,我们上去罢! ”远一面推着孩子,一面提起箱子来,对秋心
说:“这里有人来接你没有?若没有,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里坐坐也好。”
远的夫人也笑说:“真的,何小姐,先到我们那里歇歇。”秋心连忙说:“谢谢,
有人来接我,我看见他们在码头上了,你们先走罢。”
这一对夫妇在两个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着他们上了车,几只手
在窗外向她挥动,这车便徐徐开动,渐渐便转过街角。
这时船上的客人已将走尽,码头上的人们也渐渐星散。秋心自己提着箱子,慢
慢的走下船来,到了岸上,略为站了一站,四顾阴沉之中,一阵西风,抹过她呆然
的脸上,又萧萧的吹过,将船边码头上散乱的草屑和碎纸,卷在地面飞舞着。